律师办案札记｜假冒注册商标罪的无罪辩护

一、会见 关关难过关关过‍‍‍‍‍‍‍‍‍‍‍

现在说起“新冠”，像是上个世纪出现的词汇，“核酸检测”、“防护服”、“健康码”更像是我们所有人集体做的一场梦。但他们却曾经真真切切地影响过我们的日常。我拿到授权手续当天，便在律协的公众号上申请了远程视频会见，申请递交后便是等待会见通知，而这一等便是“千年”。在等待期间，我曾尝试通过其他方式争取会见，最终都是竹篮打水。等了近一个月后，远程视频仍然没有排上号，却等到了看守所开放线下会见的通知。

在以往的刑事案件中，第一次会见时案件往往还在侦查阶段，律师因为无法阅卷基本处于“盲辩”状态。但X的案子因委托晚、会见难等影响，在第一次会见他的时候，我就已经反复多次阅完全部卷宗，跟他的面谈沟通极为顺畅。虽然X话少内敛，但他笃定的态度、坚毅的眼神，大大增加了我对案件作无罪辩护的底气。

写这篇札记时，我翻看了这个案件的所有《会见笔录》。从去年五月接受委托到今年二月收到一审判决，我前前后后和X见了九次。我已经记不清在手机上申请了多少次视频会见，也记不清看守所在这期间封闭过多少次多少天，但我清晰地记得，每一次我在司法局的格子间里，对着电脑歇斯底里地吼着，希望X能听清我的声音；我也记得电脑画面上，他皱着眉头、费力地低头趴在桌上，努力听清微弱的耳机声音里传达的讯息。

二、阅卷 发现案外人嫌疑

2022年6月，公安机关将本案移送检察院审查起诉。在阅卷之前，X的妻子曾反复多次斩钉截铁地告诉我，他们夫妻二人从未与W见过面，更未帮助其制作、打印过涉案假资料。拿到卷宗后，我直接从公安机关查扣的资料入手，对X手机内查获的电子资料和公安机关从同案犯W处查扣的假资料进行反复比对，制作了一套完整的资料对比图（部分内容如下图所示）：

这套资料对比图非常直观地证明，X手机中、电脑中的资料与W处查扣的假资料无一处吻合。显然，本案客观证据证明，W的假资料并不是由X帮其制作打印的。

之后，我们又从W的微信交易流水中，发现了一条重要线索：W每隔两天就会频繁地向案外人G某转账，转账金额多是400元或其整数，经过我们后期调查取证发现，G某在案发地开设了一家专门从事打印、复印业务的店铺。由此我产生了合理怀疑：W的假资料是G某制作的。这个意外发现让我如获至宝，没想到仅仅通过阅卷就找到了本案真正的嫌疑人！此外，X、W的供述及证人证言均提到，案涉假资料是通过顺丰快递寄送的。也就是说，只要找到这套假资料的寄件人和收件人信息，应该就能锁定制作人是谁。于是，我带着写好的法律意见书以及整理好的证据线索找到了承办检察官，详细阐述了W的假资料不是由X制作，而是案外人G某制作的辩护观点，并提交了调取证据申请。

美国大法官霍姆斯在《普通法》一书中曾说过：“法律的生命从来不是逻辑，而是经验。”这个“霍姆斯命题”传诵至今，也是我们法律人常见的思维模式，但正如江溯老师所说，这句话不是让我们在判断行为是否构罪时，只讲经验不讲逻辑，而是告诉我们不能单纯依靠逻辑，还要依靠经验。但事实上，我在办案时却更容易碰到只讲经验不谈逻辑的法律人。最后，检察官同意了调取证据的申请，同时也否定了我提出本案存在其他嫌疑人的观点。

三、取证 一段刀尖上的舞蹈‍‍‍

既然现有证据不足以说服检察官相信X不是假资料的制作人，我们只能寄希望于凭借自己的力量找到新证据，来证明本案真正的嫌犯另有其人。抱着试一试的心态，我和助理来到了案发地济南市某区。

根据检察机关调取的W寄送快递的清单信息，我们联系上了当时的揽件员谢某，了解到他仍在G某经营的店铺区域揽件。我们又分别在X店铺、G某店铺附近和W住所地三个不同地点，通过顺丰小程序下单，锁定了三名不同的揽件员。通过与揽件员电话沟通得知，不同区域的快递揽收工作是由不同的揽件员负责，而谢某在案发时一直负责G某店铺所属区域的快件揽收工作，并不负责X店铺所在区域。因此，我们认为这些证据可以证明W的假资料并不是X寄送的，而极有可能是G某通过顺丰快递寄送的。第二天，我们又走访了G某店铺附近的几家门店，收集到谢某多年来一直负责G某店铺附近快递揽件工作的证据。

四、开庭 巧妙发问揭穿同案犯‍‍

收到开庭通知后，我让团队小伙伴帮忙扮演W，设计了一系列让他无法回避的问题，希望通过发问来逼他说出真相。我记得开庭前的那天晚上，我们团队所有人一直忙碌到凌晨1点多，才陆陆续续往家赶。我还记得，那天回家的路上下着小雨，一盏盏昏黄的街灯从眼前匆忙闪过，出了故障的雨刮器持续、稳定地发出“当”“当”的声响，像极了我们前进的步伐，掷地有声、不容置疑。

第一次庭审持续了整整一天，其中有很多精彩瞬间，但最惊险刺激的无疑是发问环节。

肖律：W，你卖二手设备时是否需要经常打印这些设备资料？

W：我卖的设备不需要打印这些资料。

肖律：你是否认识G某？

W：我认识G某，她是开打印店的。

肖律：你是否经常去G某店铺打印资料？

W：我去她那打印过资料。

肖律：你打印的什么资料？

W：标准结的计算书。

肖律：费用一般是多少？

W：一般4-5页，每次四五块钱。

肖律：根据你的微信转账记录，从2021年3月7日到2022年3月6日，在一年时间内你通过微信直接向G某转账付款47次，每次最少400元，总金额高达3万余元，请问你怎么解释？

W：不是，还有别的资料（沉默）。

......

肖律：你在2021年8月9日12时15分收到买家转账的2000元，十分钟后立即向G某转了400元，请问这400元是什么钱？

W：（沉默不答）。

......

肖律：你在被办案民警抓获之前，认识X吗？

W：我当时在辨认的时候，不认识X，我从来没见过他，也不知道他的名字。

我一边专注听着肖律发问，一边认真做着庭审记录。听到W回答一句，便迅速地记下来，生怕漏掉任何关键信息。再次翻阅当时的庭审记录，一帧帧画面在脑海里闪现。在庭审之前，控方或许认为本案事实是铁板钉钉，但因为我们一次次地掷地有声地发问，让在场所有人都意识到，追求真相才是庭审的应有之意。

五、判决 认定罪名不成立‍‍‍‍‍‍‍

庭审结束后，法院要求检察机关补充侦查。被害单位也主动联系律师，希望我们劝说X认罪认罚，提出会建议法院对X适用缓刑。X最终拒绝了，他觉得自己没有做过的事坚决不能认。对于他的这个决定，我也曾经犹豫过。但当我收到一审判决书，看到法院认定假冒注册商标这个罪名指控不能成立时，我庆幸自己选择了相信他。

当然，X的案件并没有因为第一次的开庭成功而宣布剧终。在补侦期间，办案单位联系了X所在地的公安机关，将此前查获X私刻印章的事作出立案决定并移送过来。检察机关后来又补充起诉X构成伪造国家机关印章罪和伪造公司、事业单位印章罪两个罪名。X对这两个罪名愿意认罪认罚，我们提出X构成自首的意见得到法院采信。他此前伪造印章的事情在本案中一并得到处理，不需要担心另案起诉被数罪并罚的问题。这个案件最终取得了圆满的结局。

在每个刑事案件办理完毕之后，我总需要很长一段时间才能消化办案过程中堆积如山的全部情绪。我像是亲历者，又像是旁观者，或主动或被动地感受着人世间最赤裸的人性和情感。在X的案件中，我看到了人性的恶，W因为害怕自己的其他犯罪事实被揭发，而选择诬陷一个无辜的人；我也看到了人性的善，X的妻子一边带着三个年幼的孩子，一边协助我们东奔西跑地取证，那么坚定、那么倔强，小小的身躯里充满着女性的坚韧和力量。

还有我们团队的其他小伙伴，我们虽然身为女性，但每个柔弱的小身板里头，都蕴藏着无尽的能量。我们总是那么“强悍”，无论是对案件事实本身，还是对于正义的追求，都强悍到不容置疑。愿我们女性永远强悍，也愿像我们这般“强悍”的女性，永远被生活温柔以待。